文、图 | 夏晨 2020-10-05
进入九月,淅淅沥沥的细雨一场接一场地下过,夏日的暑热在雨声中渐渐消退,秋天来了。
渥太华的秋天是诗意的。地处寒温带的城市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少不了或大或小的花坛;大街小巷两旁,各家房前的草地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大大小小的公园,像珍珠一般洒落在城市各处,更是各种花卉林木的乐园。在九月的秋风秋雨声中,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树木,一天天变换着叶子的颜色。城市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每天用不同色度的彩笔描绘着自己大婚请柬上的图案。
九月底那个秋阳高照的周六下午,和紫苏同学出门在小区里散步。在新冠疫情下的社交疏离状态中熬过了大半年,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出门散步,是不可多得的生活乐趣。虽然渥太华疫情的第二波来得比第一波凶猛,每天的确诊人数远超第一波时的最高峰值,但经过疫情大半年的疲劳轰炸,每日确诊人数的增多成了生活中见怪不怪的日常。于是,一改第一波疫情时的闭门不出,在第二波疫情波涛汹涌的日子里偶尔出门散步,成了我们可以接受的选项。
走进一条小街,秋天把街区涂抹成了一幅浓妆重彩的油画。加拿大是枫叶之国,渥太华更是红枫之都。从初春的嫩绿,到夏天的苍翠,再到深秋的鲜红,一树树的枫叶,承载着从春到秋所积聚的能量,在这晚秋的晴日里,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挂在碧蓝的天幕上,肆无忌惮地红着,红了树木,红了树木旁的房屋,红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的房屋所组成的这个静谧的街区,也红了在街区里散步者的心房。青绿的雪松,湖蓝的云杉,像一粒粒珍珠点缀在这枫红的海洋中。走进这如画的美景,疫情中负重的心豁然开朗,喜悦和感恩充满内心,赞叹造物主的奇妙伟大。

路过一户人家,房前翠绿的草坪上散落红叶无数。那一片片生命尽头的枫叶,依然红得鲜活,红得张扬,在化为泥土之前,尽情地宣泄着生命的美轮美奂,述说着生命的终极璀璨。就算是化作泥土,也要滋养身后这一片长满青草的绿地,回馈她从中得生命的那棵大树。一片小小的叶子,一百多天的日子里,完美的诠释了生命的过程和意义。

拐过一个小弯,眼前的画风突然变了。一户户人家门前的草坪上,一棵棵大小不一的槐树,长满了或斑驳或明亮或厚重的黄叶,树下青青的草坪上,散落的不再是枫叶的火红,而是槐叶的暖黄。这槐黄,是秋日里这段街区的主题色调,这槐黄的美艳,像一杯陈年的老酒,醇香扑鼻,沁人心扉,令人心醉。

流连在这令人醉美的槐黄中,我想起了核桃湾。
核桃湾是距离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个陇上小村七八里远的一个山庄。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五六户人家守着山上几十亩贫瘠的田地讨生活,爷爷在那个小村子里饲养着生产队的两三头黄牛。放暑假的时候,上小学的我都会去核桃湾陪爷爷,在山坡上放牛,在山湾里唱歌,度过了许多不知忧愁的时光。许多年前我回国探亲,从省城坐长途汽车回老家时,和邻座的一位长者闲聊,知道他住在离核桃湾不太远的地方,就问起了核桃湾的境况。长者告诉我早在九十年代末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山上的人都被搬迁到了塬区,一架飞机在山峦间盘旋,撒下无数的洋槐种子,核桃湾那一层层的梯田,就变成了洋槐林地。
二零一六年的正月,我终于重新走进了核桃湾。几十年后的核桃湾,早已没有了当年炊烟袅袅的景象。没有了农户,没有了可以耕种的农田,没有了像样的民居。冬末春初的核桃湾,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坐北向南的山湾里,几孔破败的窑洞,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走进没膝的荒草,在满山遍野的洋槐林中漫步,我追寻过往岁月的记忆,品味着核桃湾的新春。村庄逝去了,但核桃湾获得了新生。当年那些贫瘠的田地,如今成了茂密的森林。在正月料峭的寒风中,我仿佛看见,当春风吹来万物苏醒的时候,那一树树洁白的洋槐花绽放在早春的田野;当秋风拂过,收获季节来临的时候,那一片片金黄的槐叶铺满晚秋的山岗。核桃湾,从未有过如此的秀美、如此的壮丽!
二零二零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把世界分割成了无数个碎片。人与人之间,必须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城市不再像疫情前那样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城市之间也少了往日的流动;国家与国家之间多了许多的阻隔,每一条国境线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封锁。对于海外华人来说,回故乡探亲或者旅游,成了疫情中不可企及的奢望。虽然疫情终将过去,但就像我再也回不到在核桃湾的山岗上放牛时的童年、核桃湾也回不到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从前一样,疫情后的世界再也回不到疫情前的模样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到核桃湾,走进核桃湾的早春,拥抱那漫山遍野的洁白槐花,走进核桃湾的晚秋,捡拾那一望无际的金黄槐叶。
透过书房的窗户,能看到隔壁邻居家房前草坪上那棵大槐树。日子一天天的过着,窗外那棵槐树的叶子也一天天改变着颜色,渐次从墨绿变得斑驳,变得明黄。当槐树的叶子完全黄了的时候,渥太华的秋天,也就快要过去了。
每当窗外的槐叶变黄的时候,给母亲打电话时我都会问起老家村口那棵古槐的叶子是否也变黄了。其实我也知道老家的气候要比渥太华温暖些,槐叶变黄的日子也要晚一些。但每当看到窗户外面这棵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家村口的那棵古槐,想起古槐下的岁月,想起住在有一棵古槐的那个村子里的家人和父老乡亲们。
古槐是村子的名片。打从我记事起,方圆几十里也许有人不知道我们村的名字,但如果提起村口那棵大槐树,谁都知道你是哪个村子的了。这是一棵很老的树。记得小时候爷爷说他能记事时槐树就已经要三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了。爷爷生在宣统元年,所以这株古槐至少也是清朝时栽种的了。
古槐长在一个池塘边上。小时候那些个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常常和小伙伴们在槐树下玩耍。除了藏猫猫,最好玩的就是比赛沿着树根攀援而过,看谁可以不掉进池塘里。长大些了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大槐树下是每天繁重的劳作中歇口气的地方,也是生产队长常常安排生产任务的地方。几十年过去了,生产队早已成了一个被人们遗忘的名词,村庄也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池塘里不再有水,槐树下也看不到玩耍的孩童和劳作的人们休息的身影了。村子里建了一个运动场,成了孩子们玩耍和大人们唠叨家长里短的地方。
前些年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和父亲聊起过村子的变迁和这棵古槐。父亲说其实池塘边上原来有两棵古槐,大的那棵在五十年代被砍了。没有人能说清为什么那棵有些年月的古树被砍了,也没有人在意那些过往的事。
被砍的不止是那棵有些年月的古槐,还有老家房前那棵年轻的洋槐。洋槐是当年盖房子时父亲栽的。几十年过去了,洋槐成了大树。母亲从她住的房间里,每天都能看见这棵洋槐。父亲去世多年了,洋槐和洋槐下那院房子,是父亲留给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念想。今年夏天打电话时,母亲说村子里拓宽门前的路,把那棵洋槐砍了。
二零二零年的晚秋,渥太华每天飙升的新冠确诊数字,挡不住枫红槐黄的秋景如画。书房窗户外,邻居家那棵槐树的叶子黄了。望着这满目秋色,想起母亲窗外今年少了的那一抹槐黄。树没有了,但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一如既往地守望着那个农家院落,守望着游子对亲人的思念。
注:本文刊于《中国日报》及《台湾时报》2020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