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夏晨 2020-04-04

一年一度,又一个清明节的早晨。

二零二零年清明节的早晨,渥太华的天阴沉沉的。冬天的残雪还没有化完,亮晶晶的雪层,覆盖着院子里的草坪和花坛。阳台上的雪倒是快化完了,断续露出朱红色的台板。围墙旁那棵硕大的云杉树上,几只漂亮的北美红雀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叫声,为这个清冷的日子带来一些生命的活力。

默默地站在厨房的落地窗前,我静静地观赏着这几只红雀的舞蹈,倾听它们的歌声。过了一会儿,红雀们突然四散而去,顷刻间便不知所踪。

红雀们飞走了,我的思绪也被带往远方,想起四年前清明节的那个早晨。

四年前那个清明节的早晨,老家的天也是阴沉沉的。回老家探亲,给父亲扫墓回来,我开始打扫卫生,清理房间。不经意间,我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静静地躺在衣柜底下。布袋是纯棉的。打开布袋,里面装的是父亲当年常用的一副象棋。铺开棋盘,摆上棋子,我望着楚河汉界两旁排列整齐的棋局,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坐在棋桌前的父亲。毕竟有些年月了,棋子上的字有些褪色,有些棋子上有干裂的细纹,汗渍也随处可见。棋子和棋袋,都留下了过往岁月的沧桑遗痕。

我不记得小时候见过父亲下棋。但晚年的父亲赋闲回到老家,和人对弈是他十分喜爱的娱乐活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不能下地干活,村里喜欢下棋的后生们有时会来家里找父亲下棋。天气好的时候,父亲也会和村里其他喜欢下棋的老人们一边喝茶一边下棋,消磨一些时光。

父亲的棋艺一般,在村子里并不是最好的棋手,但父亲下棋却下得专注。每走一步都是认认真真,落子无悔,干净利索,并且下得从容大度。他不在乎输赢,也不介意对方悔棋,只是看重下棋的过程,棋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下得透亮,下得清明。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楚河汉界两旁,比拼的是弈者的棋艺和技巧,更是人品和胸襟。人生的大棋盘上,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老家在一个小镇子旁边的村子里。去年我回老家探望母亲,有一天去镇子上赶集,碰到胡叔。胡叔是父亲的朋友,当年他们一起搭档,在老家附近的另外一个村子里共事多年。父亲在世时,逢集的日子,胡叔到镇子上赶集,常来我家做客。多年不见,年迈的胡叔坐在轮椅上,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们俩在街道旁的树荫下,他坐着,我站着,天长地短地聊了很长时间。胡叔说起许多当年他和父亲在一起共事时的事情,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父亲年轻时,家里很穷。为了活命,父亲到了能独立干活的年纪,就去一个离老家七八里路叫核桃湾的山村给一户人家当长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土地改革时,父亲分到了几亩山地,从此就落户在了那个山上,没能回到老家来。胡叔说土改时他和土改工作组去核桃湾给村民们开会,会议结束后看到蹲在地上的父亲站不起来,脸色蜡黄。一问才知道父亲断了粮,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赶紧找一户人家要了一大团酸菜,看着父亲吃下去。父亲吃完歇了一会儿,才慢慢有力气站了起来。胡叔说,一团酸菜救活了父亲一条命。

十年动乱开始之前,父亲在核桃湾那个山村所在的生产大队里当队长。动乱开始不久,所有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论大小,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被无休止的批判斗争。精神上的言语羞辱和肉体上的暴力折磨,是那个疯狂年月的记号。那时我上小学,和奶奶、母亲、婶婶们、还有弟弟妹妹堂弟堂妹们住在老家那个村子里,父亲和爷爷住在核桃湾,不属于一个生产大队,所以我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受批斗的情形。但我无数次亲眼看见过发生在我们村里的事情,父亲当时所受的罪,身体上所受的折磨,不用眼见我都能想象得来。记得有一次父亲在批斗大会上被打伤了,有人把他送回老家养病。父亲回来时,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断成了两截,衣服被钢笔墨水染成了一大片蓝色。我问父亲这是怎么了,父亲说是开批斗会时被压迫弯腰折断的。父亲伤得很重,那时家里缺粮,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小麦磨成面,掺上用白小豆磨的面粉,作面条给父亲吃。父亲在家休养了大半年,身体才慢慢地好起来,能下床干点零碎活了。

一年多后,一个年轻人来我们家找父亲,然后就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一年多前批斗折磨我父亲时的其中一个群众组织的头头。因为当时掌了权的那一派开始清算运动初期派性斗争时的另一派的头头们,他害怕被清算,又无处可藏,就寻到我们家,求父亲帮忙,父亲就留他住了下来。因为不在同一个村子,谁也想不到他会跑到当年他折磨过的人家里去,所以就安然度过了那个混乱中的难关。再后来,他来镇子上赶集时,常来我家看望父亲,两人成了朋友。其实在当时那个年代,父亲所做的,有可能会给我们家带来很大的麻烦。面对我当时的不理解,父亲只是说,人家遭了难,求到我们门上,我们就不能把人推出门去。危难时刻,父亲一笑泯恩仇。别的不说,就这一点,今天的我,依然需要向父亲好好学习做人的大度和胸襟。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生活中的父亲,在人生的大棋盘上,活得也和他在楚河汉界划分的小棋盘上下棋一样,从容、透亮、清明。

经历过了太多的苦难,父亲把许多事情看得很淡,一生活得非常大度,人都说父亲心宽,是个明事理的人。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离开老家,到一个离老家一百公里的小城做学徒工。第一次回老家,在村口碰到一位老叔。按礼节问候之后,老叔对我说,三十多年前我奶奶生我四叔时难产去世,当时我家太穷,奶奶下葬时没有像样的衣服穿,他们家给了我爷爷一件长袍,奶奶才得以下葬。现在我能挣工资了,要我给他些钱作补偿。他要了一个数目,相当于我五个月的工资。我回家问父亲有没有这回事,父亲说有。奶奶去世时父亲还是个小孩子,但对这件事情父亲的印象很深。父亲说虽然这是解放前的事,当时是给我爷爷的,而且土改时已经了结了。但既然老叔开了口,我们就应当给他钱,当年人家是救了咱们家的急的。现在你能挣钱了,就把钱给了吧。后来我把钱凑齐了,父亲摆了酒席,请了老叔和他的儿子,还有村里几位长者,来家里吃饭。饭后,父亲让我跪下来给老叔磕头谢恩,然后把钱给老叔,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对于刚刚开始工作的我来说,五个月的工资不是一个小数目,上班不几天就欠上了债。但这件事让我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什么是知恩图报,什么是担当,什么是责任。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在纷乱繁复的人生棋局中,活得透亮,活得清明,是我的父亲用他简单而平凡的一生所教导我的功课。从小到大,我在校园里度过了许多年的时光,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许多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至今仍让我感念难忘的老师。但我那没有上过一天正规学校、完全靠自学扫盲识字的父亲,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师。

清明节是慎终追远的日子。不能回家为多年前故去的父亲扫墓,写下这几行文字,纪念一生活得透亮、大度、清明的父亲。

原载:加州版《中国日报》2020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