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夏成 2007-02-25
春节前夕, 接到叶太太的电话,说叶先生突然辞世。悼念仪式定在中国农历除夕前一天。惊闻恶耗,深为失去一位忘年之交而倍感痛惜。悼念仪式上,众多亲友竞相发言,追述先生一生建树与轶事。我也回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先生与大陆留学生界的几件往事,为先生送行。时过数日,仍觉有许多话想说,随草此文以纪念先生。
我和叶先生相识,始于一九八三年。那年秋初,我告别父母妻小,孓然一身从兰州来渥太华大学求学。如果说经过了二十多年大发展后的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的距离正在逐步缩小的话,今天的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及认知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今天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们初到渥京所感受到的文化冲击与精神压力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留学生们所感受到的冲击与落差当不可同日而语。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尤其是华人,一定都还记得当年的渥太华,唐人街上的大小商铺,几乎是青一色广东话或者英语服务。走在唐人街上,如果能碰到一个讲普通话的,一定会有遇见亲人般的高兴与激动。八三年的大陆留学生界,仅有十几位就读于渥太华大学和卡尔顿大学的中国大陆研究生,外加五十多个分散在各大学和政府研究机构的访问学者,总共也就六十多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我有幸通过参加中国访问学者及留学生联谊会和加中友协组织的一系列活动,认识了叶天颂先生和他的家人,从此我们就成了忘年之交。
说起叶先生,八十年代初那批中国大陆留学生们大概都不会忘记和叶先生在一起度过的许多愉快时光。银霜泻地红枫吐艳的季节,他邀请我们去登高踏秋,冬雪盈门苍山素妆的时候,他邀请我们去坐雪撬赏雪景,春寒料峭枫糖飘香的日子,他带我们去糖场乘马车吃Pan Cake参观枫糖制作。而一起去采草莓则是我们夏日里最开心的集体活动之一。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代表叶先生的厚道为人,那么每年春节邀请几十位远离故土不能与家人团聚的大陆游子们去他家过年,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了。每到这个时候,叶太太就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宴,叶先生就会开着他的面包车一趟又一趟的去接客人们。孩子们会弹起钢琴,叶先生会给我们表演如何配制鸡尾酒,大家一起聊天,一起唱歌,一起共享美味佳肴,于是家就不再那么遥远,游子们也就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八十年代的许多春节,我们就是这样一起度过的。这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的海外游子们来说,岂能一个雪里送碳可以比得。
叶先生是一个执着的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与不懈努力。初次认识叶先生时,他是加中友协的副主席和骨干,正在为增进加中民间交往而奔忙。那时候加中友协非常活跃,经常举办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讲座及其它活动,增加社会各界对中国的了解,也帮助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们对加拿大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记得有一次他倡导并组织了几位大陆留学生为加中友协的会员们介绍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各个方面的变化。几位留学生们从不同的角度介绍了中国近年来的发展过程与成就以及中国文化的多元特质及基本特点。我则以中国人民日常生活中家庭标志性硬件由七十年代的三大件(收音机自行车手表)到八十年代的三大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的变迁为例,介绍了改革开放给中国老百姓带来的实际好处。这些活动很受大家欢迎,而每逢这种聚会,都是叶先生最忙的时候。他会开着他那辆面包车,往返穿梭,接交通不便的大陆留学生们去参加聚会,然后再把大家送回家。许多年中,他执着地做着这件事,乐此不疲。
叶先生是一个谦和的人。他早年求学南洋时主修英国文学,对中文也有着很深厚的造诣。可谓学贯中西。然而每当我们去他家作客时,他都会让他的孩子们把他们的中文作业拿出来向我们请教。从孩子们工整的笔迹中,可以看得出叶先生夫妇对孩子们的中文教育倾注了多少心血。
叶先生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九八九年我博士论文答辩时请到了时任加拿大皇家学会主席的Digby McLaren博士为答辩委员会成员。答辩结束后,McLaren博士在我的办公室看到了一张我们一群大陆留学生和叶先生一家在一起的照片。他很高兴的说:“You know Mr. Yap (你认识叶先生)!”我很惊讶他怎么会认识叶先生,他说他和叶先生并未谋面,但他知道叶先生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因为他把加拿大邮政局告上了法庭。这件事对我印象很深。对于一个八十年代初来自中国大陆的青年学子来说,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而又很了不起的事情。姑且不论这场官司的结果如何,以一己之力,敢把一个国有大公司告上法庭,对执公堂,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胆略。
叶先生是一个勤奋的人。在我认识他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笔耕不辍,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文章。每当新作问世,他都会寄张剪报给我。读他的作品,总是让我感动。前些年他打电话给我,说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来渥太华开笔会,他跟代表团的作家们相谈甚欢,商定要将大陆作家周大新的一部长篇新作<<21大厦>>翻译成英文出版。我知道那时候叶先生身体不是很好,也不知道最终是否愿望成真,但他的这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仍然常常让我感动,让我自愧不如。
叶先生是一个好人。好人这个词在中国人的语汇中是非常多见的。但我以为,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而且是许多人公认的好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近年来我每次回国探亲,见到当年一起在渥太华求学的一些朋友们,他们都会问起叶先生的近况,念及叶先生当年对大陆学人的友谊。如果是个别人二十多年后还能记起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个好人,那也许是特例。如果俩三个人几十年后还能记得同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个好人,那也许只是偶尔看法一致。但如果许多人都如此,那我以为这个人一定是个好人。叶先生就是这样的好人。
在这桃符迎新之际,叶先生突然走了,从此不再为人世间的事情操心,但他留给我们的却不是一篇短文所能表述的。僅以此寥寥数语,权表哀思。
二零零七年二月二十五日于渥太华
原载:《灵台四十周年文学作评选》2018年